文|吴大郎
华人著名经济学家陈志武教授发表了题为《民营企业如何确保长久价值投资》的分享内容，通过生动的案例，形象而深刻地阐释了民营企业走长久发展道路的多种战略。
陈志武指出，家族企业可以采用“职业经理人+现代公司治理+法治”的方式，日本的三井集团、松下集团、丰田等公司都是采用的这种策略。
同时，陈志武强调，家业长青还受体制和商业模式等因素的影响，如今，企业面临的挑战越来越大，回归主业可增加企业存活的概率。
以下是演讲精编：
口述：华人著名经济学家陈志武
编辑：吴大郎
一
我们都知道，一家公司上市以后，会把股票价格、投资领域、证券领域都写上市盈率，以此来衡量股票定价到底是否合理。比如最近腾讯市盈率是36倍，市值是3.2亿港币。
腾讯公司成立于1998年，至今21年。36倍的市盈率是什么概念？如果不去看未来的增长，能够把本钱赚回来，差不多需要36年的时间，这就是市盈率的概念。
阿里集团市盈率是50倍，市值3.4万亿港币。回到A股市场上，特别是科创板，比如宇信科技市盈率是3065倍，要等上3065年才能把本金赚回来。
这告诉我们，花钱去买公司的市盈率股票，风险很大。
到底多少企业，特别是民营企业能够活过30年、50年、100年或者是1000年。
简单的看几组数字，2012年，日本存续100年以上的“长寿企业”有2.1万家，超过200年的有3146家，为全球最多，其中7家企业超过1000年。
相对而言，在中国超过150年历史的老店很少，包括六必居、张小泉、同仁堂、陈李济等等，为什么长寿企业这么少？为什么中国的民营企业、家族企业寿命都会那么短。
一个很重要的原因，在20世纪50年代时，朝代的变迁，革命带来的影响，以及公私合营，等因素把私有财产国有化了，中国就没有民营企业了。
很多人想知道，中国历史上除了20世纪50年代发生的变革之外，以前中国历史上有没有哪一个朝代把所有的私有财产、民营企业、家族企业“扫光”。
唯一类似的是唐末农民起义，当时义勇军进入洛阳、西安以后基本上把世家、贵族全部杀光，把贵族的私有财产扫光，让中国进入一个相对扁平的时期。
而在唐朝之前，将近1000年左右的时间，有很多世家的家族企业都可以活下来，朝代更替那么多次，对家族企业的影响不是那么大，可以活下去，还具备有长久的投资价值。
日本也经历了不同时期的改朝换代，只是频率比中国低，即使有发生变化，这些日本家族企业也能够活过1000年。但是，在中国的历史上，大规模的变化还有过几次。
二
为什么传统中国企业难以长寿？我们把眼光放在更长久的中国历史上来看，历来最大的风险是来自于政治方面。
在明清两朝，一个官员或者商人被抄家，不仅家族企业完蛋了，特别在清朝，妻子和女儿都要上交，要送给皇帝或者其他官员挑选。
儿子很多时候也要被杀头，企业因此就没有办法再活下去。
政治风险包括朝代更替，抄家整治，这是对传统中国历史上家族企业、民营企业寿命长短最大的威胁。既然有那么多家族企业活下来，他们靠什么方式来规避这些政治、朝代更替风险？
我想跟大家讲中国传统的家族企业主要使用的最常用的两个技巧：一个是让儿子通过科举考试做大官，如果家里的子孙一个接一个都能做上大官，你们的家族企业梦想就可以实现。
一个比较有意思的案例是山东济南的玉堂酱园，这家公司成立于1714年，是苏州人戴玉堂创办，济宁位于大运河边上，当时很多苏州人、无锡人从江苏跑到济宁做生意、生活。
后来，戴玉堂知道苏南人都喜欢吃酱菜，就做起了生意。但富不过三代。戴玉堂后代接过来之后，受到当地官员的威胁，因此，戴玉堂的孙子就不想做了，想把玉堂酱园卖掉。
冷长连是一名济宁的药材商，1816年，他找到时任两江总督孙玉庭，两方出资1000两银子买下酱菜铺。两家都不能有人参与公司的管理，必须通过职业经理人来经营。
冷家和孙家各占股一半、联合经营，并更名“玉堂酱园”。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：冷、孙两家达成协议，双方亲戚都不介入管理。聘请第三方总经理，把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。
玉堂酱园注重质量和口味，产品畅销，规模和品种不断扩大，酱菜、酒类南北风味兼有，成长不错。1886年，军机大臣孙毓汶——孙玉庭的孙子，将玉堂“小菜”送进皇宫。慈禧太后称赞，令玉堂酱菜作为贡品。1905年，冷氏完全退出股本，由孙家独家拥有、独家经营。
1949年后，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，玉堂酱园经通过公私合营变成了国有企业，值得一提是，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，这家公司濒临破产，市政府出手还是把它救了下来。成为济宁市第一家国有企业，至今还是国有企业存在。
相对而言，民企受到政治体制的挑战又受到金融服务的机会不平等，而国有企业因为有中组部和省委组织部的帮助，安排了一波一波的接班人。从存活时间长短的角度来讲，有了组织部门的安排，反而让国企能够长久的经营下去。
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，为什么玉堂酱园能够活下来？已经305年了。
我刚才说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，就是原来中国的世家、家族企业让自己的子孙都去通过科举考试做官，能够做上官，特别是做上朝廷的军机大臣或者其他的大官，你们家庭企业的财产安全、地位安全、机会发展安全都有保障了。
孙家不是普通的家族，孙玉庭的父亲孙扩图在乾隆元年（1735年）考中举人，任杭州府钱塘县知县（相当于市委书记），进入清朝权力精英阶层。
孙玉庭自己1775年中三甲第七名进士，任两江总督；道光年间，任大学士，直接参与朝廷决策。孙玉庭的子孙辈中屡屡中第，1844年孙毓溎中状元，官至浙江按察使；孙毓汶也于1856年以全国一甲二名榜眼高中，官至兵部尚书。
那么，家族企业如何复制孙家的策略，很遗憾的是，今天没有科举考试了，没有什么办法让你的儿子、孙子有百份之八九十的概率可以做上大官。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对于中国今天的民营企业来讲，如果想规避体制风险、政治风险对企业带来的挑战，原来是可以通过科举考试，现在这个路走不通了。
第二个策略是，既然你的儿子、孙子不行，如果有女儿、孙女也可以。让你的女儿、孙女嫁给谁，这个有很大的选择空间，这个时候就看你的本事有多大。
有一本书叫《中国世家豪门历史》，书中记载了唐朝东都洛阳的卢氏家族，自汉代即为世家，一直到唐朝末期还是世家。
卢氏有三个儿子，两个女儿，他让儿子参加科举考试，到唐朝末代，卢氏把其中一个女儿嫁给了未来唐朝的宰相，黄巢打进洛阳以后，就把卢氏的女婿、女儿杀光了，包括卢氏自己。
这说明，原来通过政治联姻，可以延续世家的地位、家族的企业。这个策略在华人社会里面，还是普遍使用着。
在泰国尤其是家族企业80%的婚姻要么是商业联姻，要么是政治联姻，要为家族企业利益做服务。我们都知道，泰国的一些世家、豪门基本都是华侨。
在泰国上市公司里面一些家族企业控股，从1991年到2006年，16年时间里，我们收集了200个泰国上市公司的家族企业子女婚姻，发现真正的爱情婚姻占总样本20.5%，差不多有5对家族企业子女婚姻里面有1对是自由恋爱。
其中33%，也就是三分之一家族企业子女的婚姻是政治联姻，跟官员的儿子、官员的女儿发生婚姻关系剩下的46.5%是商业联姻，尤其是跟有银行世家的家族企业的子女发生关系。
如果你的企业做的很不错，女儿要嫁给谁要想好。选择的看起来不错的年轻小伙子，做你的女婿，10个女婿里面总会有一两个会成功的。
现在只有一个女儿，只有一次机会，很遗憾。中国民营企业长久活下去的挑战真的很大，体制方面的挑战已经很多了。如果只有儿子，反而更被动。就生了一个儿子，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有天赋没有办法控制，没有办法事先选择的。
如果有一个女儿，选择空间还是很大，全中国14亿人口差不多是7亿多是男人，女儿的话，可以有一二亿的选择女婿的几率，这比生一个儿子好得多。
尤其是在房地产、金融受政治管制比较多的行业里面的企业，95%的家族企业子女婚姻都是政治联姻或者是商业联姻。
换句话说，你所在的行业受到政府的管制越多，更有必要跟你女儿好好谈一下，让她帮助企业做一番贡献。如果所在的行业受到的管制很好，你女儿的婚姻自由率就比较大一些。
从这个意义上来说，结束科举考试，加上独生子女政策，这两项加在一起，让传统的中国家族企业、自己的企业长青下去的主要策略，在今天的中国社会已经行不同了。
三
现在中国家族企业、民营企业今天没有别的路可走，找职业经理人，引入现代公司治理结构，再加上法治，这是唯一的方式，去让自己的家族企业长久的活下去。
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的企业按照你的风格完全个人化、人格化的方式捆绑在一起，如果是那样子必须要尽快做调整。
按照现代公司治理的方向尽快作出改革，如果只靠一个儿子或者一个女儿帮助你把企业长久延续下去，会很难办。
另外有一个做法，这个世界上只有日本社会采用了一个做法（唯一出路）：“职业经理人”+现代公司治理+法治。通过女婿加养子的双保险方式，让家族企业、民营企业延续下去的概率可以提升很多。
创办于1673年的三井集团，有一个理念是：宁可要女儿，不想要儿子。因为有了女儿可以选择谁作我的儿子，如果只有儿子反而没有办法选择。
三井推出的女婿+养子的办法是在女儿结婚之前，先在公司里面挑选一个能力最强，靠得住的人嫁给他，如果结婚一年以后这个女婿还不错，一年以后举行一个仪式，把女婿正式收养为养子，改姓氏为三井。
女婿必须宣誓，从此以后只为三井家族的利益服务，通过女婿的关系再加上养子的仪式，同时也有相配的文化，让周围的人都知道，松下的小子选择改姓氏为三井，做三井的掌门人。
之后，请几千个人来吃饭，让大家都知道这是他要做的承诺，这是为什么跟很多人说，你们的儿子、女儿要结婚的话，千万不要为了成本，把婚礼办的很私密。
办酒席不是吃饭、喝酒，更重要的是通过把双方认识和不认识的亲戚朋友都叫过来，让大家都知道两家彼此做了承诺，建立婚姻关系，如果任何一方要违约的话，违约成本会很高的。
领养的女婿作为儿子的仪式也是很大的仪式，我们今天熟悉的松下集团、丰田等等这些公司的掌门人，跟最初的创始人松下、三井实际上是没有血缘关系的。
具体来讲，以「女婿+养子」的方式来找接班人，让日本的家族企业实现了长久发展。
到今天这个做法还是很典型，比如2004年的时候，整个日本有83505个人被领养，其中83505个日本人被领养的成年人是8275，也就是90%在日本被领养的是成年人。
有40、50几岁的人被领养。如果你觉得你现在已经50岁了，不可能被任何人领养，如果在日本还有机会。各个社会、美国、欧洲被领养的人往往是孤儿、未成年的小孩，但是日本90%几的人都是成年人，就是为了解决家族企业传承的问题。
为了解决这个挑战，你们可能会问，日本的做法对于家族企业带来的影响有多大？
有四大类区分：一类是创始人继续管理的公司，二类是儿子接班管理的公司，三类是女婿养子，四类是职业经理人管理的公司。
按照资产回报率ROA创始管理人公司是最好，7.12%；第二好是女婿、养子，平均为5.79%；第三是亲自管理公司4.57%；业绩最差是职业经理人，3.75%。
话说回来，如果只是你自己创新，要推出女婿加养子来接班，在中国社会目前还没有相配的文化，使得女婿+养子的跨期、承诺可以执行下去。从今天开始也许300年以后的社会，可以像日本社会那样让家业长青。
另外，除了体制和接班人问题之外，商业模式等也会有很大的影响。民营企业寿命短，这是值得投资者们思考的问题。
如果企业寿命不长，市盈率就不应该高。百年老店需要合适的制度支持、优化策略和恰当的商业模式。
在野蛮增长的年代，盲目多元化扩张没问题，但进入结构性减速时期后，应该集中主业。
谢谢大家。
本文整理自2019年8月24 -25日，由天风证券指导、天风天睿投资股份有限公司主办的天风天睿2019年投资年会。
